他是北非地区和20多个阿拉伯国家、地区中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一样被阿拉伯地区读者所熟知,就连作品的主要人物形象在阿拉伯世界也是家喻户晓。他就是埃及当代著名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1911~2006),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马哈福兹的获奖标志着埃及文学甚至整个阿拉伯文学获得世界的承认,不仅让埃及人感到骄傲,也让整个阿拉伯世界为他高兴。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认为“他通过大量刻画入微的作品——洞察一切的现实主义,唤起人们树立雄心——形成了全人类所欣赏的阿拉伯语言艺术。
“业余的作家”
马哈福兹1911年出生于开罗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家庭笃信伊斯兰教,并且关心国家大事和民族命运。1934年,马哈福兹毕业于开罗大学文学院哲学系,之后在埃及文化部任职,先后担任过艺术司办公室主任、电影企业管理委员会主任、文化部顾问等职,直到1971年年底退休后才受聘为《金字塔报》的专职作家。
马哈福兹是一位勤于耕耘的作家,他的作品都完成于工作之余,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退休。他一生创作了50余部作品,其中30多部为中长篇小说,被翻译成中文出版的有十余部。马哈福兹的小说创作经历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的三个阶段,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已在阿拉伯国家获得了广泛影响。
马哈福兹早期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是历史小说《命运的嘲弄》《拉杜比斯》和《底比斯之战》。小说借古讽今,抨击当时英国殖民主义者和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外来侵略和统治,表现出反对封建压迫和对幸福理想的向往,具有浪漫主义特征。这3部历史小说都有中文译本出版,《拉杜比斯》又译为《名妓与法老》。
社会现实把悲剧引向必然
马哈福兹以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社会小说,以《宫间街》《思宫街》《甘露街》三部曲为代表(中译本也译为《思慕宫》《怡心园》和《两宫街》)。西方评论界将其称为“开罗三部曲”。三部曲中,马哈福兹批判传统观念对人们的束缚,表现出传统与现代化的冲突。小说梗概为:贾瓦德对妻子、儿女实行封建家长式统治,但在激烈的时代变革中,第二代人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小儿子凯马勒放弃了儿时献身真主事业的理想,转而趋向“新的宗教”——科学,追求自由真理与真善美。第三代人表现出的新旧斗争更加激烈。外孙蒙依姆成为穆斯林兄弟会的骨干分子,有着狂热的宗教热情;他的兄弟艾哈迈德却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成了积极的马克思主义者,还打破门户之见,与印刷女工苏珊相爱,结成革命伴侣。
三部曲不仅反映了20世纪上半叶埃及人民反帝爱国的民族斗争,也体现了新一代人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不断向保守势力和封建传统发起冲击的过程。斗争的结果是,封建家长的绝对权威逐渐削弱,传统礼教与陈旧价值观逐渐为新思想、新意识和新观念所代替。马哈福兹的三部曲与我国著名作家巴金的激流三部曲非常相似。
在同一时期创作的大量现实主义小说中,马哈福兹努力揭示埃及社会的悲剧。1930~1940年间,埃及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社会各阶层均受其苦,大量的失业使人们的生活陷入窘境,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社会悲剧。马哈福兹在作品中刻画了各种悲剧性的形象。
首先是那些想方设法往上爬的人,尤其是许多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他们既对未来前途怀有忧虑,同时也充满了野心。在《始与末》(又译《尼罗河畔的悲剧》)中,主人公侯斯奈尼渴望向上层社会迈进,但没有现成的物质条件。于是全家人努力帮他实现目标。一个兄弟为此过早放弃了学业,另一个兄弟为挣钱走上了贩毒道路,当裁缝的姐姐只能以出卖肉体换来的钱来支持弟弟。侯斯奈尼为了与上流社会联姻,不惜甩掉青梅竹马的情人。当他越来越接近目标时,发现姐姐已变成一个妓女,哥哥因贩毒而受到逮捕威胁时,梦想突然破灭,只好饮恨自杀。
《新开罗》的主人公马哈朱布•阿卜杜•达伊姆也是这类悲剧人物。他和怀孕的大臣情妇结婚,为之遮丑,以此换取大臣秘书的职位。但他始终未能挤进上层社会,反而落得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马哈福兹有力地描绘了这类人物:他们缺乏机会和物质基础;在痛苦的竞争中,他们不付出高昂的代价便无法前进。通过这种人物群像,马哈福兹既描绘了个人的悲剧,也揭示出整个社会的堕落——这个社会对于那些敢于以任何代价换取成功的人才有价值,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往往是身败名裂,得到的却是没有原则、没有良心的肮脏生活。
这种堕落,往往与另一种因经济弱势而导致的悲剧相联系。《梅达格胡同》的女主角哈米黛便是这样的悲剧形象。哈米黛美丽而温柔,但生活极端贫困。深爱着她的阿巴斯•侯勒维同样穷得难以自保。为了挣钱娶妻,阿巴斯只好离开心上人,去苏伊士运河同占领军一起工作。他离开后,哈米黛沦为一个出卖肉体的廉价舞女。把她带上邪路的男人有钱,但对她没有感情可言;她的心上人对她有感情,却没有钱。在马哈福兹看来,哈米黛身上体现出当时无法获得正常生活机会的埃及人的悲剧影子。他很可能以哈米黛象征埃及的弱势与堕落——哈米黛因贫困而堕落,埃及同样由于经济崩溃而受到英国人的控制。在《梅达格胡同》中,马哈福兹通过个体的遭遇,剖析了整个社会的悲剧。
在马哈福兹笔下,传统与现代的交织,激发出另一种悲剧,集中体现为知识分子极端矛盾的生活状态。由于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他们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因而拒斥传统价值观,但他们又无力改变现状,结果只能游离于传统生活之外,渐渐与现实隔离,陷入自我的情感世界和思想之中,备受寂寞、孤独、枯燥、烦扰的煎熬。三部曲中的凯马勒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作为东西方文化撞击中迷惘困惑的一代,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有文化、有知识、能思考,对事物有着清醒的认识,然而却不能以其知识去做点什么,也无法以自己的文化素养获得内心的平静。
马哈福兹透过埃及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重重灾难,看到了生活中充满着贫困、愚昧、奴役、暴力和野蛮等许多人为的悲剧,并试图找到解决这些悲剧的道路和方法。他笔下的那些悲剧性人物根本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这种命运并非完全神秘不可解的东西,而是活生生的外部现实的力量。如《梅达格胡同》的男女主人公,他们起初都处于一种平静祥和自然的氛围中,然而外部社会以其强大的腐蚀力和瓦解力把他们拉出“梅达格胡同”,拉到了外面的世界,并逐渐把他们引向那注定的结局,走向毁灭与死亡。《始与未》《新开罗》和《宫间街》三部曲中所描述的悲剧也基本上是这种逻辑:社会现实把悲剧引向必然。
宗教时代向科学时代的过渡
1959年发表的《我们街区的孩子们》是马哈福兹引起巨大争议的后期代表作,标志着作家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马哈福兹将这一阶段称为“新现实主义”阶段,主要作品有《小偷与狗》《乞丐》《尼罗河上的絮语》《米拉玛尔公寓》《镜子》《平民史诗》(有中译本)《千夜之夜》(中译本为《续天方夜谭》)等。这些作品紧随时代脉搏,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在艺术上借鉴了包括表现主义、结构主义、象征主义、意识流、荒诞派,乃至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在内的各种现代主义流派的表现手法。
一些有宗教倾向的学者认为,《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的老祖宗杰巴拉维象征着真主,各个时代的主要人物象征着犹太教的摩西、基督教的耶稣和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从而得出马哈福兹亵渎宗教、亵渎伊斯兰教的结论,号召大家抵制这部作品,甚至有人号召虔诚的穆斯林读者反对马哈福兹。
而世俗主义的评论家和读者对马哈福兹的理解完全不同,他们认为马哈福兹所要表达的是公正的理念和科学的态度。小说用象征主义手法,以一个街区的故事寓示了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演进过程,反映了人类在追求幸福和理想的过程中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斗争,说明知识与愚昧的斗争必然导致宗教时代向科学时代的过渡。
在普通读者看来,《我们街区的孩子们》是从人类发展的角度,思考通向理想境界的道路。它和《平民史诗》都是知识与公正理念的具体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仅仅是描写了几代人为实现梦想而斗争的故事:老祖宗杰巴拉维在沙漠边开垦了一片地,建立了街区,之后便“躲进小楼成一统”,在大房子里隔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成为后代子孙心中永恒的谜。第一代子孙为获得父亲的恩宠而耍奸弄滑,结果都被逐出家门,失去了优裕赋闲的生活。第二代子孙杰巴勒带领一群深受强征暴敛之苦的民众,用武力夺回了继承权,恢复了街区的公正秩序。第三代人法阿则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放弃对财产、力量与威望的追求,以疗疾治人、驱邪制魔为乐,过着一种去贪欲、消仇恨的充满友爱精神的生活。第四代人高西姆重走杰巴勒的老路,在老祖宗的启示下率领受压迫的人民上山习武,与残暴的头人作坚决的斗争,终于恢复了街区的太平景象,使子孙重获平等的权利。第五代人阿拉法特为拯救人民而潜心研究魔法,为消除长久以来积存在人们心中的迷惑、揭开老祖宗之谜,他潜入大房子,失手掐死了仆人,炸死了老祖宗。
马哈福兹的创作道路体现了阿拉伯现当代小说发展的历程。他的得奖,标志着阿拉伯当代文学登上世界文学的高峰。
(本文是《半月谈》与北京大学非洲研究中心联合推出的“走近非洲文化”系列报道之一,原载于《半月谈内部版》2013年第5期)